他开上了M4,也不再需要一台虬江路的组装电脑

凹凸万事屋
12-11


文 | 舒舒

一个北京长大的小孩写上海,多少有点大爷和太爷的区别,差着那么一点,但胜也胜在我可以和你们聊聊,我所看到的,不掺任何偏爱与偏颇的上海。

这周我和超超开着他的M4去了一趟虬江路,再不去那里就要拆没了,我们车还没停稳,地面收停车费的大爷就走过来,一边拿出二维码一边问我们开这么好的车过来干嘛?

我们说来拍照的,老大爷又惊讶又高兴,张口就是一句——

“cénà(上海话口头禅),kuài dī gú qì pé(快点过去拍),yē mī dé dōu yào cè guǎng lē(那边都拆完了)”。

的确,已经有一半拆完了。

超超看到的是又一处即将消失的童年记忆,而我看到的,是肉眼可见的金茂大厦伫立在不远处,高高在上的它仿佛在和这条街道说快些随它去。

来之前我以为这条曾闻名沪上的虬江路很长,但全程开车下来也不过十分钟不到,这其中更不可能是因为M4动力太足,因为在这条不宽阔的马路上,M4发出的低吼更像是一种打扰,我们需要开的比日常更加小心翼翼。

过去的虬江,曾是吴淞江(也是大家熟知的苏州河)下游的出海故道,在历史上也曾是上海北部一条重要的河道,后来因为水土流失造成河沙淤积淤浅难治,明朝夏元吉到江南苏松地区治水时便将它废弃了。

至于这条本遭废弃的残剩河道是怎么开始叫虬江的?

有人说,是废弃之后大家管它叫“旧江”,沪语中“旧”与“虬”刚好谐音,流传下来久而久之就叫虬江了;还有一种说法是,虬为古代汉族传说中有角的幼龙,而这条河道绵延屈曲正如虬,故而取名叫虬江。

我无法告诉你真相是哪个,尽管我试图去翻阅各种资料,但都没有一个答案能真正坐实,毕竟虬江都快不在了,我们这次来的也不过是虬江路。

如果你了解虬江,你会发现,虬江甚至是比黄浦江更真实的沪上历史见证者。

清朝雍正年间,上海县和宝山县县境以此江为分界线,江的南边是上海县,江的北边是宝山县。1842年,上海开埠后,随着租界的一步步扩大,到了1899年公共租界最后一次扩张,已经向北抵进了今武进路、虬江路一带。

于是,这条虬江再次成为了公共租界与华界的分界线。

1914年,闸北还是个市,政府在一段虬江旧河道上辟筑了一条新马路,取名为虬江路;1927年上海特别市政府接收17个市乡,次年7月将旧市乡一律改称为区,闸北市改称为闸北区,再后来闸北区也并没了,虬江路仍叫虬江路。

1949年以后,历经1954年、1972年、1980年多次大规模的疏浚修改,弯绕曲折的虬江被截弯取直,多处也填河建房筑路了,如今我们看到的,也是互不相连的西、中、东三段河道。

西段位于嘉定和普陀范围内,自封滨而起,东经过江桥入桃浦,1981年更名为西虬江;中段河道则因和走马塘相接,后来改名为外走马塘;而从复旦大学西北角,向东经过沈家行,至佳木斯路桥折向东入黄浦江的东段河道,长约1.5公里,一直沿用虬江旧称。

岁月长河中,我们看到的是虬江河道不停填了断,断了填。

历史长河中,我们看到的是虬江路上狼来狼走,商人百姓熙攘不停变换着身影。

这条虬江河与虬江路上,曾有过我们最不想看到的故事。

抗战期间,日军将虬江原河填平,开挖了我们现在看到唯一沿用虬江旧名的东段河道,没错,这是抗战时期日军挖出来的一条新河。

一二八淞沪抗战中,第十九路军士兵在宝山路虬江路与日军进行激烈巷战,最后以撤防收尾。

而在这里,也曾发生我们都未曾想过的事情。

因为虬江路处于公共租界与华界的分界线敏感地带,两边行政部门对分界线管理不严,又有与火车站连接的好位置,虬江路逐步成为了沪上最风光的市场。

你所能想到的旧货淘换,你所能想到的洋货采买,你所想不到的黑市交易,都在这条虬江路上熙攘发生着。

要说代表人物,中国近代著名买办和实业家叶澄衷,当年就是在虬江路大量出售外国轮船上的旧五金与旧工具发的家,毕竟这些价值不菲的进口旧器具拿去租界公开出售也会被工部局干涉,最好的销售地,就是虬江路这样的两不管灰色地带。

后来抗战胜利,战败国的国民也被遣返回国,虹口一带作为日本人在沪较大的聚居地,许多日侨纷纷就近在虬江路抛售大批家具与美军剩余物资,再加上虬江路已经闻名,社会上各种旧货与工业剩余都大量在这里汇聚,一时之间虬江路风光无二。

我和超超聊到这段历史,超超说,他太爷爷就是那个年代给外国人擦枪的,第一桶金是偷了外国人的子弹卖给新四军,虽然他不知道太爷爷是否也曾来过虬江路,但是他和我说——

“我爷爷说了,他小时候谁家自行车丢了,来虬江路一定能找得到。”

我们把M4停在路边,在虬江路上步行,走入一个小弄堂,停车场大爷一开始就指着这边弄堂和我们说马上要拆了。

一位在此居住的老爷爷养了两只鸟,看到我举起相机,他用标准的上海话和我聊天,超超翻译告诉我,他是在抱怨附近各种拆迁,导致以前沿街形成的花鸟市场没有了,他都没有人一起玩鸟了。

大爷的孤单显而易见,毕竟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还和我聊了将近五分钟。

而我也不能和他招呼一句“大爷您宽心点,自己和鸟玩也挺好的”,我觉得他也听不明白,没准还觉得我在进行某种不友好的回复。

和虬江路的大爷一样,现在的虬江路也是孤单的。

因为据过去统计,1955年左右,虬江路有大小旧货店88家,固定和流动摊贩314户,“交行”(用批发价交换旧货)26人,“天平担”(挑担收售旧货贩)389人,市场经营额每月达20万元左右。而后至1976年,虬江路业务一度萎缩,1984年,虬江支路废旧物资商店改名为上海市虬江路市场。

1985年1月,虬江路市场开设旧自行车交易市场再现盛况,据统计,仅1985至1993年八年间,这里就共成交旧自行车205,723辆、旧摩托车8395辆,市场总收入110.61万元。

与此同时,因为许多工厂会将还好的旧设备搬到这边来出售,期间还带着许多工厂筛选淘汰的试用品、残次品半导体零件,这里也成为了许多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淘货天堂。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代浪潮袭来,虬江路除了能淘到上述物资,也逐步形成了以音响、电脑、电子设备为主的市场,陆续建了音像城、赛格等几大市场,沿街商铺30余家,马路地摊更是不计其数。

但我们在2021年最后的12月,看到的虬江路是这样的——

看到的虬江路市场,是这样的——

在这条虬江路上从头走到尾,看到的人几乎都是这样的——

不再繁华的虬江路,无法熙攘的虬江路市场,晒着午后阳光的音像店大爷,与路过都不会停下多看一眼的路人们。

超超记忆中的虬江路,其实是集中卖电子产品后的虬江路。

当然,现在你或许仍然可以在这里买到一台最便宜的电脑,因为上海虬江电子数码商厦仍然在这里。

地下一层、一层和二层都是电子商品零售店铺,无论是电脑芯片、二手或组装的电脑、路由器、头戴式耳机、鼠标、麦克风、网线、对讲机、五金工具打印设备等等,你想要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淘到,至于相对装修豪华的三楼,主要是卖唱片机、音响设备等,而四楼则是库房和办公室。

我问超超,还会想在这里组装一台电脑吗?

坐在M4充满运动氛围内饰车内的他,拿起储物格里放置许久的无糖瓶装乌龙茶,大口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开口对我回答道:“不是不会想来这里组装一台电脑,而是根本想不到这里,你不带我来我都要忘记了,因为生活里早就不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品牌店里组装一台电脑不是更好吗。”

是的,户籍地在外滩街道的正宗上海人都说不需要虬江路了,我一个来自北方的姑娘还有什么好唏嘘的。

唯有在它还在的时候来这里走上一趟,见证它盖着拆字的最后面庞,我也想不到这条街道还能以何种方式再度翻红,因为就像许多历史,拉到足够长的时间线来看,它们也只能那样发生一次。

一切都是命运的推手推到了那里,喧闹欢呼是如此,沉寂落寞也是如此。

但尽管如此,也希望虬江仍有一段河道一直沿用虬江旧名,而未来这片土地无论是高楼林立还是重做市容规划,虬江路都仍然叫虬江路吧。